以往在面对哥萨克的车城时,只要讨不到好处,他们当天就会散开,本质上是一伙强盗对付另一伙强盗,这仗一天打不完,留在这第二天吃什么都是问题。 可现在不存在了。 源源不断的援军在各地开赴战场,面对车城束手无策,卡拉恰一封报告送至中军,后来的牛羊肉罐头立即跟随车队马队启程运往前线,最近的炮兵部队接到调令马上开拔。 戚继光只有一个命令:围城避战,莫要走脱一人。 蒙古草原上修铁路的脉络,铺展至西伯利亚,就是这些赶来支援的炮兵。 炮兵分两种,一种是操弄火炮的士兵,他们是来自九边、北洋的专业人士。 还有一种,则是去年戚继光将重炮送回伊犁,又从伊犁接手的运炮士兵,他们则是来自塞内、口外的专业人士。 奉万历皇帝之命,律法中各地以人力偷铁轨者,不分口外口内,一经抓捕需赔偿损失、出人命的要抵命抄没家产,此外还有个惩罚,可自行选择。 要么成为青龙刹车户,有工资、假期,不世袭,一干就是一辈子,跟着青龙满世界乱跑,凭人力推拉这个时代非常沉重的刹车杆。 要么就充军做军户,编入炮兵,在驮马不足、道路泥泞时拖拽火炮,同样也是一干一辈子,有军饷、立功可升职。 戚继光从伊犁接手的这批运炮士兵,就是全国大江南北抓捕的奇人异士,俱因偷铁轨而选择充军,因朝廷得知西伯利亚沼泽遍地道路难行,就集结了千余人,统统给戚继光送来了。 在戚继光眼里,这千余人不是有罪的小偷,他们里面至少有上百个膂力绝伦的刘显。 刘显,统制大江南北的抗倭名将,天生力大,年轻时候穷得想上吊没死成,去庙里把贡品偷偷藏进大钟里,饿了就躲进去吃,日子过得狼狈至极。 直到遇战事巡抚募兵,被人怂恿着上了战场,挥舞破铡刀一战砍死五六十人,平步青云副千户。 如今这些赶着炮车逶迤至前线的炮兵部队,实则是戚继光的重点观察对象,这些人,将来是要出将军的。第二百八十章小偷 风很凉。 费玉眯起眼,看向不远处的罗刹国车墙。 他吸了吸鼻子,吐掉噙在嘴里那根西伯利亚喂牲畜的三毛草,攥紧了杵在地上半人高的四尺四棱钢锏。 就在他从伊犁一路跟着过来的那位千斤佛朗机旁边。 他是一名奉诏火炮搬运士。 这是种好听的说法,是说他有前科。 偷铁轨。 这些年板升的老百姓可不好过,就像费玉他家。 早年遭灾,家里当家的顶梁柱病死,边军没完没了地勾军、地方上的税只见增不见减,最后他的守寡老娘就带着他和俩兄弟越过边墙去了口外。 那年头净土白莲在老百姓里头传得厉害,口外有赵全给汉人做主,去了板升给地还不收税是大家都知道的。 其实费玉压根没给朝廷交过几钱税,但他就是从感官里觉得交税不好。 谁曾想这年变化快,刚太平没几年,赵全被俺答送进边墙斩了;再往后没几年,俺答也死了。 他们不用交税但得拿好东西给三娘子、给黄台吉扯力克往归化城送,好不容易逃出边墙,结果边墙外也是虎口,更何况……后来边墙外也是大明的了。 在板升不但要侍奉那些个部落大人,还要给皇帝交税。 辛辛苦苦、九死一生,就为逃出边境,边境却迈着大步朝他走来。 没地说理。 人们说北方在召工,费玉想去,朋友也怂恿他去,说他力气足,到了北边肯定能挣仨人的工钱,不该呆在归化城的矿场砸石头,每天赚着仨仨俩俩的工钱,还不够喝酒用。 可他俩弟弟不想自己那样看起来就让别人害怕,担心离开老娘,家里人在这外头受人欺负。 其实费玉只是看起来让人害怕,他从小就很壮实,很有劲。 他从没习过武。 因为老娘怕他收不住力气把人打死,从小就不让他跟人打闹,嘴笨也不会跟人吵架。 最生气一次,扯力克属下小部落的首领要抢他牛,他不给,气红了眼,无数的话哽在喉咙却红着脸一个字也说不出。 别人笑他,俩部落里挎着刀的伴当牵起他的牛就要走。 实在没办法,他拽着两条牛后腿硬把牛扯回进院子里,连带着俩牵牛伴当都被拽倒,老牛疼得哞哞直叫,把些人吓跑了。 要不是那时候归化城已经是万岁军说了算,没他好果子吃的。 别人都说这如神膂力是古之猛将的天赋,生他身上是委屈了。 后来草原上就铺上了铁轨,用水石头砌进地里,上面钉着大木头、木头上钉大铁条,动不动就有轰隆隆的怪物跑过去。 其实这事在口外没什么大不了,板升的老百姓也不知道那些摆在地上的长条大铁块是干嘛的。 尽管不知道有什么用,但大伙都想偷,那么大的大铁条,拉回家总有用处。 大伙儿都想偷,每个人都想,费玉也想。 但不是每个人都敢这么干。 费玉干了,干得简单、干得漂亮,也干得很笨。 他在夜里提着矿场碎石的大锤、背着一篓子粗麻绳去了铁道,把水泥砸碎就像在归化城的矿场砸石头一样简单。 里面的木筋用手一扯就断,木轨也被砸断,固定铁轨的铁钉对他来说也是几锤子的事。 轻轻松松卸下来两节铁轨,倒是搬运的时候出了点问题。 问题不大,是铁轨太长了,丈长的铁轨扛起来重量倒是还可以,就是走不了几步就没了平衡要摔倒,更何况他想多卸几根带走。 他是个聪明的人,对此早有预料所以带了麻绳,栓起两根绑住两头,拴在自己身上,像骡子拖马车一样,一路拖回家去。 本来他还想在自家地里挖个坑埋了,可放院门口天边都白了,累的坐井边一点头,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几个官差老爷就在院子里坐着,看见他睡醒嘿嘿直笑,还绕着他你拍拍胳膊、我捏捏肩膀,费玉刚想起来就被鸟铳怼在胸口和后背让他别动。 官差说他运气不错,清晨护路百户沿途训练,发现铁轨缺了一截,就在前一站把路停了,没死人。 若是死了人,朝廷要让他抵命。 铁轨也没变卖,只让他再原路拖回去,看他家徒四壁也不用赔钱。 但官差也说了,钱是不用他赔,但皇帝爷爷对他有安排了,让他别动,说动了凭他们几个官差肯定收拾不了他,只能一铳给他毙了了事,怪可惜的。 至于这些官差是怎么来的……他们发现铁轨没了,搜查周围没有马蹄、牛蹄子印,就有一排深深的脚印和跟铁轨差不多宽的犁地痕迹。 人家沿着草原上犁出的土皮一路就到了他家,铁轨就在院门口,麻绳都没解,再一看井边这爷们儿冒着大鼻涕泡打呼,曳撒俩肩膀跟胸口都磨破了。 失物与人犯俱在,很少有丢铁轨的案子这么容易破。 后来就叫他选,要么去当刹车户,一辈子都干这个,月银九钱,吃住都在青龙上,一个月休息六天,能回趟家。 要么就去当炮兵,跟着西征部队去运炮,可能三年五载回不了家见不到老娘,弄不好还要把命丢在战场上,不知肥了谁家的地。 这么一比都不用选,肯定要去当刹车工。 老娘说他是汉人,就算出口外讨生活也不能跟鞑子婆娘串种,结婚他这辈子是不指望了,就想着能给老娘养老送终,也算没白活。 刹车工吃住不愁、一年能攒十两银子,每月能抽时间回家看看老娘,还不用给地主交抽也不必给皇帝交税,没有再合心意的事了。 原本都去集宁新修的煤站准备上车了,却被集宁出口火器铺那个叫王越的军爷拦下来,听了他的事极力突击,都会带人撤退避让。 毕竟装备造价都不一样,谁吃饱撑的拿T-34一对一找虎式单挑啊。 北洋骑兵从来不强调个人勇武,在战斗中也极力避免骑兵彰显个人勇武的行为,也正因如此,才让武装到牙齿、对他们有威胁的骑士总吃瘪。 因为这帮贵族在应明看来就是俩极端。 要么怂的不行甚至厌战,就像早前普利围城时出征就带一支箭、在城下拿长弓射出去就骑马回家的那种。 要么猛的不行不畏生死,凭马重加厚两军对阵初初接战就撕开缺口猛冲,什么都不怕。 而且毕竟在部队中这种玩意属于少数,真被单对单逮住了算运气不好。 可搁在上杉景胜的赤足队身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们的刀、矛都无法对骑士造成伤害,那些玩意对布面铁甲都得砍刺半天碰运气,更别说防护部位更加全面的铁王八了。 但在剿匪战斗中,景胜赤足队几乎等于无敌。 北方叛军好歹还有苏格兰明晃晃、法兰西暗搓搓的提供支援。 南方叛军跟他们比起来惨多了,就是一群傻乎乎的农夫跟着坏极了的贵族起兵,而且贵族连兵器铠甲都无法给他们配齐。 说是剿匪,一点都不夸张。 虽说赤足队在体格上矮小了些、也瘦弱了些,但兵器、战术、胆量、素养都要比叛军强大太多。 剿匪半月,送到伦敦的战报厚厚一叠,让应明觉得自己手下是一群神仙。 俩德川氏出身的低级武士脱离百人队说要出去打猎,带了四个足轻,其实是想去附近村子趁机抢劫弄点财物。 六个人闷头进村,谁知道运气不好,就在半个时辰前盯上的这村子刚有一伙叛军进村抢劫,被人捷足先登。 俩人顿时火冒三丈拔刀就追,他妈的同行是冤家呀! 别看上杉景胜是上杉卫的头目,可他麾下的武士最多的都是来自德川氏,主要是来自三河的穷鬼武士。 大明东征也好、西征也罢,日本的各路诸侯出力极大。 这背后的深层原因是万历册封的大王足利义昭、将军德川家康对许多诸侯都不放心。 跟着明军出征——这基本上就等于流放。 除了上杉谦信当年是真想撵着明军出征,别人几乎没大名带队从征的,都是被大名指名道姓地派出去。 别人是派战争中后归附的地方豪族、不听话的小头目出征,就德川家康不是,他是诚心实意地要把三河武士送出去。 别看家康总对着外人夸什么三河武士,什么三河魂,其实他一点都不待见那些三河武士。 除了少数几个人,绝大多数三河武士是外战外行内斗内行,先砍死家康祖父、再砍死家康老爹、把主君儿子卖给敌人,堪称三河魂之阴魂不散。 历史上在华夏大地上也有许多能与三河魂媲美的精神。 比如汉末西凉叛军韩文约、唐末忠心耿耿安禄山,比他们还优秀的大概也就只有历史上明末的目标明确洪承畴了。 皇帝让他剿农民军,好,督师大人就去剿农民军了。 剿到后来哪怕大明的国策都从攘外先安内变成联寇御虏、身上的官袍和发型都变了,可督师大人的目标从来没变过,坚定不移地和农民军做对到底。 从三十六岁打王左挂,一直剿到七十岁,其间还组建了自个儿的叛变者联盟,麾下主要将领几乎人人叛变两次。 非常摇滚。 三河武士也很摇滚,他们是最早一批到了东洋就不想回家的人。 家里头穷啊,像个有一百石知行的下级武士、足轻小头目,听起来挺唬人,其实就是管理产出一百石粮的土地,四五十亩地,类似封地。 完事还得五公五民交一半。 种出粮食,种地的农民得吃、家里的佣人得给钱、还有几个有兵役的民兵也得有俸禄,兵器铠甲这些东西零零散散的开销,不能维持体面生活就不说了,关键好多人根本就吃不饱。 并非人人都是百石知行,最惨的是小贵族手下的高级武士手下的中级武士手下的下级武士们。 有的人知行地才三石。 搁建国后一亩半的地都没法给定性地主。 反倒让他们到北亚轻松了,兵役不用担心、跟着部队管吃管住、更别说卫所还有军田,而且随随便便一个小旗官就有二三百石的知行地。 尽管卫所收税也类似他们的五公五民,到底是能吃饱了,舒服得像神仙一样呀。 也正因如此,他们到了英格兰,那就像狼进了羊圈一样,看哪儿都想下嘴。 就这样,两名来自德川氏的下级武士,追击叛军直入贼巢,被人堵在村子里打了整整一下午,等半夜他们的百户率兵来援,俩人非但没死,还把四十多名敌人砍死砍伤,战绩斐然。 应明都好奇俩人到底是咋打的。 别说四十头猪,就算四头猪,也能把这俩人撞个半残吧?第三百一十二章麻烦 猪比叛军厉害多了。 尤其是英格兰的野猪。 如果要是把俩下级武士、四个足轻换成六头野猪,整个村子的叛军与村民下场肯定比这个要惨得多。 等上杉景胜把前线情况统计完毕,再报告到应明那,情况就清晰多了。 遭遇战打得要多糊涂有多糊涂,从装备上,不论是下级武士的标准还是足轻的标准,他们的装备都非常完备;对手却是一群连像样衣裳都没有的叛军。 地形上也对他们有利,一下午三场战斗,初次交锋是六个人蹲在村子外,等叛军分完财货各自归家,这才拔刀冲了进去,若非人少,这一次就把叛军击溃了。 第二场战斗,他们在街上被四面八方赶来的叛军围住,见势不妙躲进村里最好的石头屋子,据守的战斗里没人能攻进去,一直到敌人搬来草垛引火,这才从窗户跳出去,其间一名战斗中腿部中弩箭的足轻被擒下杀死。 第三场战斗发生在村子外的树林里,叛军追进树林却被杀了几个人,恐惧让他们不敢进林,直至人多了才冲进林间,厮杀到一半,武士的援军赶到,把这伙叛军歼灭了。 在这打仗,对上杉景胜来说没有一点儿不习惯,应明交给他们的任务区域,作战半径只有一百五十里,这是他们最习惯的战斗,几乎就等于从三河到远江打一仗,在过去他们也是这样打仗的。 在这个区域里,散布着数十个叛军贼巢,如果让他们集结人马,很可能会汇聚成一支数千人的大军。 放在应明手上是非常棘手的问题,但在兵多将广的景胜手上,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便逐个击破、统统剿灭。 景胜的活儿干得漂亮,应明笑呵呵地给他们录功,紧跟着就把景胜叫到了衙门偏厅。 “将军打了胜仗,应某本该让将军稍事休息,大帅也是有命令的,在这挑选一片土地,由上杉卫永镇斯土,就像北亚的呼兰卫一样。” “不过今日将军却不能休息。” 景胜的听力没问题,但汉语有问题,他自己也知道,金城不知道多少人都被他带拐了,所以尽量不吭声,只是轻轻点头。 应明展开地图,指向伦敦北方的一片山地,道:“刘汝国将军在此,操练兵马已有数月,军府刚为他送去一批辎重,他打算再次向北开战,问军府能有什么支援。” “我想要将军北上彻底肃清残贼,这场战斗可能会持续很久,如若取胜,我可为将军向军府表功,入夷兰都指挥使司。” 上杉景胜的表情明显在听到都指挥使司这个词时有所变动,看上去有几分强忍着问道:“那将军麾下那些南蛮人,可会参战?” 南蛮人,在应明耳朵里几乎可以笼统指代一切和他们长得不一样的人。 不过在这,特指杨策麾下的西班牙人。 应明笑道:“他们不参战,他们要启程去荷兰了,西国离此终究太近,他们和我们不同,用他们打几仗也便是了,但朝廷不会给他们官职。” “我若北征。”他问道:“几品?” “至少都指挥佥事吧,正三品。” 说实话景胜这种问法把应明问的有点脑袋转不过来弯,他们这些海外兵将什么时候在乎过品级啊,手上的权力才是最重要的。 刚过来时应明不过是个试千户,打下多大的土地,官职不就跟着往上走了么。 解普利之围,就成了普州参将;兵进伦敦就算大局已定,这不就是总兵官了。 在应明看来,只要夷兰两岛得到长久的和平,都指挥使司设立后,都指挥使一定是他,还能在东洋军府兼个都督,岂不快哉。 他是不知道,景胜一直在想养父谦信当年是越后卫指挥使,正三品的官职,他这后继之人总要超越养父啊。 “将军若想要品级,我有个办法。” “待夷兰岛叛军平定,你荣受夷兰都指挥使司指挥佥事之职,由我代你向军府提议,东征丹挪。” 应明说着指向地图上并不存在的东边,道:“这里有两国,曾与夷人为盟,早晚也是要讨伐的,其东方还有些蛮族部落。” 看着景胜的表情,应明语气颇有蛊惑意味,道:“二品不是问题。” 尽管蛊惑,但应明说的是实话,景胜要是能带兵把那三国都讨了,别说区区二品,就算被册封个爵位都没有问题。 景胜向后猛地靠了靠,拱手道:“北征南蛮人,我去;将军,能否派人至日本地方,准我再募万人?” “再募万人?他们可赶不上北征啊。” “北征不用他们,东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