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那之后,作为林满爵的部下,随陈沐豢养小说家逐渐以推行话本的方式于市井宣传南洋故事,他又承担了极多非凡赞誉,心中常有德不配位的难言之感。 也正因此,当林满爵提出分别探视墨西哥城时,曾习舜爽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带兵奔赴传说中的墨西哥城。 墨西哥巨谷中有一座群山包裹的大湖,一望无际,湖中巍然耸立着宏伟城市,外围悬着湖上造出块块农田,田里种着玉米、苋菜和鲜花,湖中城与陆地依靠船和桥梁沟通。 作为过去的都城,这座大湖中的城市曾拥有二十万人口。 阿兹特克曾拥有非凡的文明,也并不弱小,这个庞然大物死于各邦各怀鬼胎。 这座城没有城墙,它过去的拥有者,阿兹特克皇帝认为不需要城墙,湖水与他的战士就是最好的城墙。 可惜上一次湖水与阿兹特克武士没能挡住西班牙人。 这一次,也没能挡住明朝人。 原住民并不是人人都愿参与‘西班牙人的争斗’,他们始终认为新西班牙老总督与新总督的战争不是他们能搀和的事儿,不过当明军进入墨西哥城附近,情况就变得大不相同。 大湖西畔的原住民猎人发现明军,集结人手,数倍于他们的原住民军队将曾习舜部包围在河畔丛林中,但战斗并未打响——林满爵部下有美洲虎武士。 通过简单的‘推翻、解放’几个词汇,双方达成共识,由原住民叫开吊桥,召集更多人手,轻而易举地使明军入城并拿下各处要隘。 城内的西班牙人很多,但能战斗的并不多,贝尔纳尔几乎召集了所有能拿起兵器的西班牙人跟他一起上战场。 曾习舜的明军游击旗军挺进墨西哥城就像一个信号,不知是从曾习舜率军攻占哪一条街道开始,有第一个原住民奴隶挣脱束缚,用铁链勒死了准备逃跑的主人,游击旗军眼前的一切便都乱了起来。 突然遭受袭击让城内的西班牙人无法形成有效组织,乱象发生在每一个街头巷尾,人们互相争斗厮杀甚至不分肤色种族,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没有人是安全的。 就连曾习舜也控制不住这一切,直至武装广场上大教堂的钟声响起,西班牙人才终于组织起有效防守,并指派各个小队深入街巷营救被困各处的西班牙人。 那些疯狂的原住民不管明军,他们有自己的行动目标,有些人趁此时机仇杀报复,在抢夺中捞上一笔,这些人不敢攻击明军、明军也不去理会他们,狭路相逢他们便向明军尚未去到过的地方躲避,进行下一次报复。 但在印第安人聚集的地方,他们有各自的首领,甚至拥有极为清晰的主张。 在墨西哥城久负盛名的西班牙王室丝绸厂,超过四千名原住民织工杀死西班牙管理者,从他身上扒下中国丝绸衫做成旗帜,高呼着末代皇帝瓜特穆斯之名向大教堂进军,他们要向每一个西班牙人复仇。 但更多人不像他们这么勇敢,尽管都受尽了欺压,绝大多数原住民还是会关闭房门观望,并向羽蛇神与耶稣祈祷这场混乱不要影响他们的生命。 没有清晰主张,即使数量庞大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在这一点上即使西班牙人比他们少得多,还是占有巨大优势。 大教堂外的武装广场上,留守西班牙军士长集结兵力组成方阵,步兵军团这种在旧大陆替代封建马下骑士的新组织形式在面对这种情况时拥有几乎完美的抗压能力,任何一个西班牙人只要端起长矛拿起火枪,就是很好的方阵兵。 再加上一部分懵懵懂懂在混乱中不知该做什么的混血士兵天然臣服,若没有外力介入,即使再壮大的反叛队伍也无法取得最终的胜利。 可西班牙军团之前高举大旗发号施令的军士长在曾习舜率部接近大教堂时便被杀将铳从二百步外集火射击打成筛子,然后是接替大旗的方阵长、首席教士、连队长官。 每一个想要去举起那面新西班牙大旗的人都将在举起旗帜时被火枪杀死,当最后一名披着胸甲的修士死在旗下,由普通市民组成的方阵亦摇摇欲坠,从第一名士兵丢下长矛逃走开始只用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整个方阵分崩离析。 自墨西哥城逃亡东海岸的西班牙人被原住民追杀,争抢湖上的独木舟与桨帆战舰,被淹死的不知多少,最终只有数百人成功逃出湖心巨城,但这座宏伟城市的乱局并未因西班牙人的离开而重归平静。 赶走殖民者的原住民又将恶意的目光盯上仍旧留在城内的明军与自己人,仅仅渡过一个令人疲惫的夜晚,他们开始在明军休息的大教堂纵火、在关于食物的事情上抢夺,并试图偷走抢夺明军的火器。 与原住民比起来,曾习舜的部下太少,根本不足以镇压这座杀红眼没有丝毫理智的城市,尽管原住民对他们的恶意并未形成高烈度的战斗,但这种情况很明确地透露给曾习舜一个危险的讯号。 如果继续留在这,他们将无法活着走出这座城市。 这些人的做法让曾习舜非常明显地感觉到他们的想法,就好像赶走城里的西班牙人后再赶走城里的明朝人,这座城市就能永远属于他们一样。 曾习舜带着巨大的防备在攻占墨西哥城后的第三天夜里退出这座城市,而就在他离开的第二天,一支来自东海岸的西班牙守军部队兵临墨西哥城下。 与此同时,旧大陆的阿尔瓦公爵率其强大舰队登上东海岸。第九十五章会战 阿卡普尔科的明军在防守数日后终于决定向贝尔纳尔发起进攻。 山风猎猎,二十三个西班牙连队在谷中结成方阵,矛林比树林还要密集,肩扛重型火绳枪的枪手在战阵最前扎下叉架,构筑出第一道火力防线。 贝尔纳尔依然打算以连队方阵组成防线来迎战明军,前线十三个连队与其后十个连队组成战场中坚力量,左翼布防组织较为混乱的雇佣兵与商队护卫,为弥补他们在战力上的劣势,集结了包括印第安人在内的更多兵力。 而在右翼则相对加强,由超过一百七十名封建骑士及他们的扈从组成强大阵线,不但拥有冲击骑兵与轻骑,还有大量同样组成方阵的士兵,能将右翼稳固地保护住,并伺机撕裂敌军阵线。 两门佛朗机炮被摆在阵线之前的重型火枪队两侧作为补充火力,在连队方阵的纵深里,贝尔纳尔特意指派商人炮手将两门射石炮放在预备队之后用麻布盖着。 西班牙人的军队正在调度之中,贝尔纳尔与赫苏斯并肩策马立在阵前,举目望向远处山谷口,在那里的明军也在调度。 最开始是五个明军百户率领步兵迈着整齐步伐快速奔出,当鲜艳旗号插在中军阵前,他们以纵队变为拥有极大宽度但缺少纵深的三列横队,后两排旗军端平鸟铳,前排旗军则用携带铁铲挖掘拒马壕。 紧跟着在他们身后,又有五个明军百户的步兵上前,与前面鸟铳手仅隔三步同样以横队展开,最前排的旗军将虎头牌横在身前,后面则是两排斜持长矛的步兵。 有这一千步兵扎下阵脚,后面大军陆续官道奔出,擎骑矛的骑兵踱着整齐马步分散两翼列阵,一个个炮队小旗在穿过阵线后于鸟铳队之前立定,带着麾下镇朔将军炮调整射击角度。 在更靠近后方的位置,阿卡普尔科的民兵队搬运着一根根圆木于后阵修筑高大将台,台下左右亲军步骑各持旗鼓站定,前军各个百户队后也分出旗鼓乐手,整个战时军阵趋于完备。 预先做好的将台木质部件在阵后快速拼接,接近两丈的高台很快由人手众多的原住民兵在旗官的指导下完成,垫熊皮的交椅摆在其上正中,御赐绯罗伞盖大张,长幡旌旗大纛林立,身着甲衣的陈沐端尚方剑引十余亲兵登上高台,坐于交椅之上。 身后低沉的号角音响起。 将台居高临下,穿谷风吹起好大扬尘的宽阔谷道战场,局势一目了然。 峡谷后方,邹元标带着民兵缓缓撤出战场,与赵士桢组成得胜后去往东面的押粮队或战败后据守港口的预备兵。 同西军无边无沿的庞大兵势相比,明军的阵势着实太单薄了,总兵官邵廷达携游击将军付元组成的前军不过仅有一千六百步兵,黑云龙的左翼骑兵仅有九百。 右翼更为式微,仅有杜松所率陈沐的四百家丁骑兵,在中军的预备队的小队长是莲斗,率领八百同样由家丁组成的步兵队伍。 满打满算,三千七百而已。 如果硬要矮子里头拔高个儿选出个优势,那大概也就是陈沐麾下有二十门镇朔将军与前军步兵所携数量众多的虎蹲炮了。 在火力压制敌军集群冲锋的能力上,他们还是有些优势的。 亲兵将三具带三脚架的望远镜架设在将台上,已调整好应对策略的西军部署尽入眼中,陈沐看见敌军数量庞大的小方阵中骑兵来回奔走,似乎是看出他们军势单薄,两翼的人头攒动的庞大马队逐渐展开,中军二十几个步兵方阵也跃跃欲试地向前试探前进。 尽管进军缓慢,那一面面飘扬在步兵方阵中代表各个小贵族纹章的旗帜却令人感觉好似排山倒海。 “禀报大帅,两军相距一千四百至一千五百步之间。” “敌军前阵向前移动,我军前军开始收缩。” 邵廷达的部队开始变阵,西军前进的模样在他的视角中更为震撼,数不尽的长矛方阵向前推进带起黄土漫天,后军有充足的时间行军变阵,但对他麾下前军旗军而言,争分夺秒。 一排单薄而很浅的拒马壕沟被挖好,旗军当即取过一捆捆来自西班牙原住民士兵的缴获长矛斜扎在壕沟边沿,以保护他们的正面不被西军骑兵践踏,接着军阵稍稍后退,借助长牌大盾砸在地上,开始构筑轮射防线。 披挂整齐的邵廷达按刀立于阵后,目光扫过忙碌且气氛沉重的旗军,他很清楚这场战斗中他们承担的责任,直面数倍敌军之冲,部下会死伤惨重。 但是谁都没有办法避免,阿卡普尔科主动进攻不单单是因为林满爵的游击军已于贝尔纳尔身后扎营,更是因为邓子龙已经传回舰队遭遇暴风雨的消息,那场意料之中的海战并未打响。 现在阿卡普尔科面临的情况是秘鲁舰队可能绕过巴拿马的邓子龙舰队袭击港口,到时他们便会落入腹背受敌的尴尬局面。 相较而言,现在主动进攻贝尔纳尔,至少还能让局势在明军控制之中。 “邵帅,敌军前阵已近我八百步!” 随着传令旗军话音刚落,对面便已响起佛朗机炮的轰鸣,两颗炮弹向己方军阵砸落而来,在地上砸起尘土飞扬。 佛朗机的优势在于速射,尽管西军只剩下两门,依然能使用其多个子铳造成等同许多门火炮的连贯射击能力。 但明军的三列横阵对火炮的防御还算不错,他们所畏惧的就是直面西军甲骑冲击。 在连贯的火炮压制下,西军前阵加快了进军速度,不一会儿伴着炮弹砸入壕沟的闷声,传令兵便再度报道:“邵帅,敌军已近六百步!” “稳住阵脚,不要害怕!” 两军距离越来越近,将台下的传令兵奔入各阵亦愈加频繁,将西军的兵力动向一条一条地告知前军及两翼骑兵。 陈沐在将台上看得分明,待两军距四百步,邵廷达阵前鸟铳手摆开轮射阵形,每个鸟铳队侧后方则有一个刀矛队随时准备摆开起势上去接战,西军两门佛朗机炮的子铳皆已轰出,看上去死伤士兵伤亡超过两个小旗。 明军也开炮了,轰鸣里六颗实心弹轰击出去,落在西军密集的方阵之中,几个纵跃碾出一条血路。 伴着军乐响起,挺着巨大十字架的西军开始向前快步行进,几乎要赶在下一轮炮火中抢至二百步外。 双方正式接战。第九十六章冲锋 低沉的号角声在战场上响了又响,冗长的回音在峡谷中顿在每个人心上。 当西军五个方阵率先进入射程,于一百五十步外将重型火绳枪的叉架支在身前,随军令打出一排硝烟。 沉重的重型火枪拥有无与伦比的杀伤力,尽管各地手工打制的每杆火枪口径大小不同,但弹丸重量普遍在五钱至一两之间,恐怕的威力越过阵地距离还能轻易射穿挡在明军身前的木盾,并将其后穿着铠甲的明军鸟铳手击伤甚至击死。 仅一次齐射,邵廷达就看见己方阵前至少三名旗军倒地,偏偏这个距离明军的火枪有力不逮。 不过好在,西军还在向前移动。 除了那两个大约各有百人重型火枪手的方阵在中军偏右翼的位置站定装弹外,余下前军方阵依然在稳步向前推进,几个方阵在百步外立定,以手中普通火绳枪与少量燧发枪向明军阵前散射。 “不要慌张,我们等他们再往前一点,给他们几支小旗箭,鸟铳手不要射击!” 几支圆长木筒架在盾牌上,将十余支小旗箭自阵前各个位置向敌军打出,在后方将台上的陈沐眼中,刹那间小旗箭在敌军方阵各处爆出一蓬蓬硝烟。 但小旗箭攒射并未打断西军部署,甚至在中军注意力完全被不断爆出硝烟的方阵军团吸引时,敌军两翼大量步卒正夹裹着骑士与轻骑兵向前缓缓移动,似乎想要以同时出击的包抄阵形将中军绞杀。 “火炮预备,放!” 镇朔将军炮再度发出轰鸣,空气巨大震荡中实心铁弹轰向百步外正以火枪手散射的方阵,十斤铁弹干净利落地砸穿最前火枪手的胸膛,继而摧毁其后正在装药火枪手的肩膀,火绳枪被撞击斜斜飞上天去。 落地的铁弹继续滚动,似乎毫不费力地便将滚动路线上四只属于长矛手的腿撞断,令其后方阵兵引发混乱左右闪避弹起的炮弹,这才终于停止在血路尽头。 与此同时,西军左翼翼的骑兵还未有任何动作,那些肩扛长剑挥舞方阵戟的雇佣军已在先头火枪手的带领下自侧面包抄过来,邵廷达的兵力捉襟见肘,只能指派邵变蛟率两个百人队向右翼移动。 在西军右翼,身负重甲的骑士们则要大胆的多,他们三五骑一伙挺着巨大骑枪,身后跟着各自的扈从轻骑,踱马向前压上,在他们前面还往往有数十人组成的征召兵,哪怕到了新大陆,过去贵族们使用农兵上战场的习惯依然没有变化。 无非他们的农兵从西班牙农民变成新西班牙农民罢了。 邵廷达没有为左翼增加防守力量,那边原本就有付元与其麾下三百户旗军,后面还有黑云龙麾下九百马军,实力相对雄厚应该能顶住敌军第一次冲击。 付元看着远处逼近的西军大部队抿了抿嘴,缓缓吞咽口水,抬手道:“虎蹲炮装散子,刀盾手上前、鸟铳队准备。” 他看见那些骑士前面的士兵装备不少弓弩,自己的手也按在剑柄之上,将麾下三个百户部的士兵缓缓集结,准备接战。 在明军左翼开始调动,西班牙右翼大军也加快速度,重甲骑士押后自右侧向前逼近,数量众多的轻骑兵则分作两阵,一阵跟着前进,另一阵突然斜刺着向中军袭来。 奔驰的西班牙轻骑肋下夹着长矛,在不过二百步的距离猛然提速,穿越西军前阵与明军相互射击区域,直朝邵廷达部冲击而来,与此同时,中军的四个方阵除火枪手外,数量众多的矛手与剑盾兵也快速向前移动。 “鸟铳手准备!” 邵廷达这边方才下令,统率刀盾手长矛兵的百户便高呼道:“刀手起势!” 军阵中刀盾位于鸟铳手左右的刀盾长矛横队上前一步,刀盾手将虎头圆盾横在身前,腰刀举过头顶摆出起势,他们身后步兵将丈五军阵硬矛从前排人缝中斜斜递出,粗大的矛尾抵在弓步迈出的大腿上,形成一阵矛林。 轻骑兵逼近百步时已将马速加起,疾驰如风,马蹄踢踏好似奔雷,呼啸间掩至明军面前,奔腾中足夺三军之气。 不过他们好像在冲至近前时才注意到明军鸟铳手身前的两道壕沟与林立矛刺,已形成锥阵的骑兵队突然乱了起来,有后面看到矛刺的骑手想要调转却被左右夹裹,有前面的骑兵本不想转弯却被战马带着向一边奔去。 骑兵阵的冲锋立刻放缓,就在此时,随鸟铳百户下令,一排鸟铳在壕沟后方向,一次齐射便将奔马的骑手打翻数人。 但大部分骑兵还是被战马带着跃入壕沟,有些撞在矛刺上止住冲势或落下马去,更多骑兵则轻易越过两道低矮壕沟,自侧面冲入步兵阵线当中。 举着腰刀的刀盾手齐齐矮身,任由身后的如林的长矛递出刺杀敌骑,他们则在马蹄间翻滚着,抬刀劈砍看见的一切。 左翼的战斗同时打响,在数目众多的征召兵结成方阵接近付元部时,明军已先后将小旗箭、总旗箭、鸟铳打出,眼看未能压制敌军冲势,一尊尊虎蹲炮被钉在阵前,几乎贴脸向冲击而来的西军步兵放去。 喷洒的散子像自炮口绽放的死亡之花,将大片铅弹打入西军方阵,硝烟散去的那一刻,甚至让人感觉整个方阵被这次虎蹲炮齐射打得血肉模糊。 黑云龙在左翼后阵听着前军厮杀焦躁万分,不安地骑着骏马不停原地兜转,终于在马蹄声中听见来自将台上陈沐的命令,他扬起长刀高呼道:“马军上马,各百户自侧面压迫敌阵向中间挤压,防备敌军骑兵。” 自军令响起,一个个整装待发的骑手翻身上马,倒提长矛列阵于左侧游曳而上,不过正当黑云龙想要从侧面包抄敌军左翼时,却发现对面那些将自己装在铁罐头里擎巨大骑矛的骑士抱着同样想法朝他们前进。 “驻马!” 面对自远处带着沉重具装冲来的骑士们,黑云龙点起三名骑兵百户,他的心头闪过讲武堂骑兵科教习常常挂在嘴边的话——骑兵狭路相逢互相冲锋的情况在战斗中极少发生。 骑兵与骑兵的交战,溃败往往发生在冲锋之中。 “各骑兵百户听令,不用手铳,对冲后由官位最高的将领继续集结反冲,任何人不准掉队,怯战者斩,直至冲散敌军!” 马蹄轰踏中,铁墙般的明军骑兵迎着西班牙骑士,发起冲锋!第九十七章碰撞 南北讲武堂所有关于骑兵应用的教材都不鼓励以骑兵为目标进行冲锋,只有一本名为《踏漠故事》简短地提过遇到这种情况骑兵将官该怎么办。 《踏漠故事》的作者是马芳,此书并非一本传统意义上的兵书,而是自嘉靖十年马芳十五岁起跟随俺答汗在漠北随侍左右、嘉靖十六年投奔大同总兵周尚文任队长,直至隆庆议和三十一年间明蒙边境战争的战例汇总。 老将军编撰这本兵书的起因也并非想给讲武堂增添教材,只因南洋文人编写话本小说大量流入讲武堂生员手中,他实在看不上那些充满文人臆测的英雄故事书,不愿让帝国最杰出的年轻将官们整天看那些不真实的东西,到战场上丢掉性命。 与绝大多数投机主义的骑兵教材不同,别的教材所编写骑兵对冲时多将希望寄托于‘我不怕他就会怕,总有一边会害怕’这确实是符合真实情况的,但马芳在战例中则着重提到‘真的对撞上该怎么办’,因为他真的和俺答的具装甲骑撞过。 那是嘉靖四十年的大同,时镇宣府的马芳驰援解围,依靠清晨夜色袭击俺答大营取胜,俺答整合兵马交替后撤,并亲自断后顶住马芳进攻,后撤二十里重整旗鼓意图复仇。 在兔儿岭与饮龙河,两军骑兵先后两次以极其罕见的互相冲锋接战。 马芳在书上说,为将者不可寄望敌军不勇,当假使其大勇,庙算余者再言胜负。 这句话的意思是让骑兵将官把关注点由敌我双方勇气上收回,转而关注兵器甲具、兵员士气、战技素质,而非仅关注一腔血勇。 你上头,总有比你还上头的,本身两队马军互冲这事就是不上头的人做不出来的事。 所谓上头,便是必胜的信念。 这一点上黑云龙骑兵拥有,他的敌人们则拥有更多。 一百七十名货真价实的西班牙骑士率领四百余轻骑扈从,挺着重型长矛与悬家徽纹章的骑矛轰踏而来,骑士集群或许是威力最大的战术冲锋,在法兰西在英格兰,那的骑士还不会这样冲锋,因为那些国家的骑士还并未完全被廉价的步兵军团排挤出去。 自十字军东征带回希腊古书,复古的瑞士方阵西班牙方阵改变战争形势,步兵改革已有一百余年,骑士的作战思路始终没有变化,但他们面对更多挑战,让人们对这一阶层与兵种的看法拉回凡尘。 骑士既不是所向无敌的下凡天兵,也并非一无是处的蠢笨莽汉,他们经历浮沉,在方阵初兴,骑士自战争主力退居辅助力量,又在方阵成为战争主流时重新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 如果以明朝人更容易弄懂的组织结构来描述这支骑兵队,他们更像一百七十个百户各率麾下总旗单独出阵,将旗军丢在后面,翻身上马直面冲锋。 西班牙的骑士经历了比旧大陆任何一个国家的骑士阶层更加严峻的挑战,这不单单来源于己方步兵军团的飞速发展,还来源于长久以来于北非战争中的敌人——狡猾的摩尔人。 与恪守骑士精神的法国人不同,向明军冲锋的西班牙骑士在双方距离接近二百步时,不知是战团中哪一个骑士率先发出吼声,紧跟着所有人都大吼起来,勇武的战吼用词却不是那么光明正大。 他们很重,骑着比中国马更加高大健壮并冲锋有力的战马在冲锋中轰踏的马蹄让大地为之震动,在惊天动地的震荡中,整个战场都能听见他们的齐声怒吼。 “西班牙!圣地亚哥!捅穿他们的马!捅穿他们的马!” 黑云龙擎起长刀奔驰于马队兵阵正中,结为锋矢的骑兵最前排皆挺起骑矛,后阵骑兵则提大斧长刀,九百骑结成的战阵中唯有各个旗官高高擎起五方战旗,伴着猎猎风声冲锋而去。 全军无一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起他们最喜爱的手铳,皆以古代武士英姿向敌军发起冲锋。 黑云龙对西班牙人高呼战吼用眼神表达他的不屑,北洋骑兵受训在沉默中冲锋,以积攒的气势不易外泄,只在最后一刻才能由最高指挥官高呼下达军令,而现在,他就是骑兵的最高指挥官! 一百步。 战阵中旗官的大旗缓缓垂下,将矛头指向战马前方,双方骑兵都能看见烟尘滚滚中敌人的面孔,他们带着同样的错愕——谁都没有散开! 两支军队几乎在同一时刻意识到这种情况,在即将冲撞的最后,都没有军官下达任何命令,但双方战马与战马之间的间隔都分出些许,以迎接最后的冲撞。 奔驰中的黑云龙深吸口气,他们终于要以最愚蠢的形式与敌军交战,掌中长刀微转,攥着缰绳的左手翻转扣住刀柄尾攥上方,在双方骑兵即将短兵相接的一刻,他只下达五个字的军令,高呼道:“冲锋再集结!” “冲锋再集结!” 嘭! 两股裹着土龙撞至一处的瞬间,谁都分不清究竟是双方谁先命中敌人,几乎在人无法感受到时间流动的刹那,撞击声接二连三在阵前响起。 一杆杆长矛在空中炸开碎裂成漫天木屑。 一个个沉重的身影飞起、坠落。 一匹匹战马摊倒、嘶鸣。 接着被奔踏而过的战马踏碎。 几乎在接战的瞬间,明军骑兵阵前挺着长矛的骑手便纷纷摔落马下,西班牙骑士的目标太明确了——他们不打人,骑士比武中磨练出关于精准捅穿敌人喉咙的技术被他们用来杀马。 一样的距离中,马头比人更早接触到长矛,这是他们在与摩尔骑兵对战中总结到的战术,而现在,明军骑兵吃到与摩尔人同样的亏。 明军骑兵也没有善良到哪儿去,突破前线的西班牙骑士依然保持足够的冲击力撞在明军以战斧、双手骨朵、关刀组成的重兵马队当中,一个个干净利落地被扫落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