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市的天气说变就变。上午还是闷热粘稠的秋阳,到了下午民乐团排练时间,窗外已是铅云低垂,沉甸甸地压着香樟树墨绿的树冠。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将至的土腥味,连排练厅里老吊扇搅动的风都带上了一丝潮湿的凉意。
排练厅的气氛比平日更显凝重。谱架上摊开的,是即将作为校际交流演出重点曲目的新谱——《春江月》。这首曲子意境悠远,技法繁复,尤其以古筝与笛子为核心的双声部段落,更是全曲的华彩与难点所在,描绘的是月夜春江之上,飞鸟掠水的灵动瞬间。
林溪端坐筝前,目光沉静地落在谱面上。属于她的部分早已烂熟于心,每一个音符、每一个指法标记、每一个强弱符号都清晰地印在脑海中。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虚按在弦上,感受着弦丝紧绷的张力。然而,此刻她的心神却并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段落里,而是悄然分出了一缕,落在谱面第七小节那个醒目的、标注着“笛Solo”的起始处。
那是一个等待。等待一个注定不会完全按照谱面、充满了不确定性的笛音。
“好,从第六小节结尾接第七小节双声部,再来一遍。”指挥周老师的声音在略显沉闷的空气里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笛子,”他手中的细棒精准地点向笛子声部的位置,目光落在陈筝身上,“注意情绪,是月出惊鸟,轻盈、灵动,带着一丝被月光惊扰的猝然感,不是鸟炸了窝,慌慌张张!”
排练厅里响起几声压抑的轻笑。
陈筝坐在后排,闻言立刻挺直了腰背,脸上飞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她对着周老师的方向吐了吐舌头,做了个“知道啦”的口型,随即深吸一口气,将手中那支油亮的紫竹笛稳稳地横在唇边。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谱架,眼神里混杂着专注和一丝即将面对挑战的兴奋。
林溪的视线依旧落在自己的谱面上,但眼角的余光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陈筝这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变化。她放在筝弦上的右手拇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调整了一下义甲的角度。
周老师的指挥棒在空中划出一道清晰有力的起拍线。
第六小节的尾声,由琵琶和扬琴编织的流水般的音型渐渐淡出,如同江波隐入夜色。整个排练厅陷入一种屏息般的短暂寂静,仿佛在等待着月轮破云而出的那个瞬间。
就是现在!
周老师的指挥棒倏然点下!
几乎是同时,陈筝的指尖在音孔上灵巧地一按,气息微吐——
“咻——!”
一声清越、高亢、带着竹管特有脆响的笛音,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鸟儿,骤然划破了排练厅的寂静,直冲穹顶!那声音明亮得有些突兀,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冲劲儿,尾音甚至因为气息过猛而微微上扬,果然带着点“炸窝”的慌乱感。
周老师的眉头瞬间拧紧,手中的指挥棒正要做出中断的手势。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林溪的右手拇指义甲,仿佛早已预判了这略显冒失的起飞,在笛音冲出的刹那,已然迅捷而沉稳地划过筝弦!
“铮——嗡——呤——”
并非谱面上标注的、相对平实的和弦支撑,而是一串极其密集、如同无数细小涟漪骤然荡开的快速颤音!这串颤音清泠而富有弹性,带着水的柔韧质感,并非对抗,而是一种精准的承接与缓冲!它巧妙地包裹住了笛音初起时那过于尖锐的棱角,将其冲势化解、吸收,如同温柔的江水托住了骤然俯冲的飞鸟,让那略显慌乱的“惊起”瞬间转化为一种符合曲意的、轻盈的腾跃!
笛音在林溪筝音的包裹下,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奇妙的镇定剂。陈筝明显感觉到自己那有些失控的气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引导、抚平了。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是巨大的惊喜和安心。她立刻调整呼吸,指尖在笛孔上灵活地跳跃,笛音迅速变得稳定、轻盈起来,如同受惊的鸟儿在月光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重新找到了飞翔的节奏。
“啾——啁——咻咻——”
清越的笛音开始在筝弦荡开的涟漪之上自由盘旋、穿梭。时而高亢如穿云,时而低回如掠水。筝音则始终如影随形,或是以绵长低沉的按滑营造出江水的深沉背景,或是以清泠的泛音模拟水波映月的粼粼光点,或是以密集的摇指制造出风拂江面的细微动态。
筝的沉静深邃,笛的灵动飞扬。
两种截然不同的音色,两种风格迥异的表达,此刻却如同藤蔓与树干,溪流与卵石,在《春江月》的旋律中紧密地缠绕、交融,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那不是简单的叠加,而是深层次的共鸣与对话。
排练厅里一片寂静。只有筝与笛的声音在流淌。其他声部的同学都忘记了演奏自己的部分,连周老师悬在半空的指挥棒也忘记了落下,所有人都被这意外却又无比和谐的“双声部”吸引住了。
首席柳清羽抱着琵琶,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和赞许。李薇停下了拨弄中阮的手指,微微张着嘴。后排的王鹏甚至忘了放下手中的二胡弓。
陈筝完全沉浸在与筝音的互动中。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演奏体验。那筝音像一张无形的网,又像一片温暖的海,包容着她的每一次气息吐纳、每一次指尖跳跃,引导着她,支撑着她,让她可以更加大胆、更加自由地去表达曲谱上标注的“惊鸟”之意。她吹奏得越来越投入,越来越自如,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属于音乐的快乐光芒。
林溪的指尖在筝弦上翻飞。她的动作依旧精准、稳定,但那份精准之中,似乎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她的目光依旧低垂,专注于弦上,但她的耳朵,她的整个感知,都牢牢地系在了那清越的笛音上。她不再仅仅是演奏谱面上的音符,更像是在用筝弦回应着笛音的每一次起伏、每一次转折。那串最初的、超出谱面的颤音并非刻意炫技,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当那只“青鸟”莽撞起飞时,她下意识地伸出了手,稳稳地托住了它。
笛音以一个漂亮的滑音收尾,如同鸟儿轻盈地没入对岸的柳荫。筝音也随之以一个悠长的泛音结束,如同江面上最后一道月光的余韵,袅袅散去。